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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节选）

冰心

（1）老梁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扶着书架，正佝偻着在看架上排列的书呢。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肩部隆起的背影，慨叹地想：他老了，我们都老了，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啊！

（2）甬道那一边的厨房里，不时送来一阵炒菜的声音和扑鼻的香味，妻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着呢。老梁抽出一本《白香山诗集》来，放在桌上，回头笑对我说：“好香！在美国的我家里，就永远闻不到这种香味。”

（3）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下了。我看他不但背驼得厉害，眼泡也有点浮肿了。

（4）我说：“你难道就不做中国饭吃？”

（5）他说：“美博死后，我自己很少做饭，麻烦得很，一个人吃也没有意思。”

（6）我说：“那么，梁平和他媳妇就不回来了吗？”

（7）他笑了笑：“咳，他媳妇是美籍意大利人，不像咱们中国人那样，来了就炒菜做饭——这，你也知道——我还得做给他们吃呢！”

（8）我点燃了烟，猛吸了几口。

（9）孙女小文忽然跑了进来，把我手里的烟夺了过去，在烟碟上按灭了，撅着嘴说，“你又偷偷抽烟了！妈妈和姥姥在厨房里都闻见烟味了，叫我来管你！”我笑着拧着她的嘴巴说，“这倒好，你们回来，倒多了几个管我的人了。”她拍地一下把我的手打下去，也笑着说，“本来嘛，妈妈说组织上把我们从西南调回来，就是要我们照顾你，不，就是要管你的！”

（10）老梁进来了，问，“你们闹什么呢？来，小文，你给我念念这首诗。”说着他把翻开的《白香山诗集》递到小文手里。小文羞怯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她抬起头问老梁：“这个‘梁’字，就是您姓的那个‘梁’吧？”老梁忽然两手抱着头，自己低声地念：“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却入空巢里……”小文把这首诗念完了，看见老梁还没有抬起头来，就悄悄地放下书，回头望我。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我说，“……我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能忙就好，总比我整天一个人在‘空巢’里呆着强……”

（11）女儿拿起茅台酒瓶来，笑着说，“三十年不见了，今晚妈妈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来一点吧。”妻忙说，“梁伯伯是不会喝酒的，茅台酒又厉害，这瓶酒是我让他带回去当礼物送人的，大家都少来一点，意思意思吧！”老梁却一把把酒瓶夺了过去，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还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声念：“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12）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这时他满脸通红，额上的汗都流到了耳边。妻连忙从他紧握的手里，夺过酒瓶来，说，“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伤人的！”女儿连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颓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睁着浮肿的眼皮望着妻和女儿，说，“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13）这一顿饭一点不像好友久别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语不发，好像要拿饭菜去堵回他心里的许多话，我们也更不敢说什么。小文惊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赶紧扒拉完一碗饭，就溜回她们屋子里去了。

（14）老梁忽然问，“小文呢？”女儿说，“她大概睡了。”老梁说，“我去看看她。”

（15）妻笑说，“你还是那样地爱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16）老梁冷冷地笑说：“没有，他的媳妇儿嫌麻烦，不要，可她还养了两只波斯猫！”

（17）女儿笑着打岔说：“您看我们这屋里多挤！这本是爸爸和妈妈的书房，让我们给占了。”

（18）老梁把灯关了，一面走出来，一面回头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巢’多‘满’呵！”

（19）司机从里面把后座的车门推开了。老梁拱着背上了车，却摇下车窗来，对女儿说：“小美子，外面风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妈妈进去吧。”

（20）车尾的红灯，一拐弯就不见了，女儿扶着我们的肩，推着我们往回走，我们都没有说话，眼前却仿佛看见老梁像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

6．读了这篇小说，请谈谈文中“老梁的家”和“我的家”分别给你怎样的印象，请各用一个词语概括。

（1）老梁的家：______________

（2）“我”的家：______________

7．语言描写是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请分析下列句子的表达效果。

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8．小说以“空巢”为题有何用意？

9．冰心先生把笔触伸向了“空巢老人”这个社会话题，这正是她文学创作的核心——“爱的哲学”的体现。请结合小说和下列材料，谈谈你对“爱的哲学”的理解。

近日，广州荔湾警方端掉了一个诈骗团伙，依法刑拘24名疑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些老人在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后，竟然不肯配合警方调查。一位老人虽然知道自己被骗，但觉得“业务员”比自己的儿女还亲，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肯报案。

（《信息时报》2021年4月9日）

 

 

 

答案：

6． 建在异邦如今已形同“空巢”的家；    老陈那个虽历尽风雨、至今仍很简陋、拥挤，但毕竟是扎根于自己祖国的大地、可从中获得无限生机，洋溢着浓重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氛围的家。    

7．这句话是对老梁心理的刻画。说明老梁回到久别朋友的家中受到热情的款待，得到朋友一家的周到关爱，很受感动。

8．以“空巢”为题，运用了比喻手法，形象又含蓄地交代了人物的生活环境，寄寓了作者对老人深切的同情。

9．《空巢》描写的老梁的境遇与广州诈骗团伙的骗局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空巢》文中两位教授是朋友间的互相关爱，广州诈骗团伙是骗子欺骗老人的感情。冰心以一个母亲般的爱和一个女性作家的温柔，用轻声细语感召护社会，呵护人们，让人们在经历了风雨后，哪怕是得到一丝丝的爱的安慰，也会对他们的成长发展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冰心试图用爱来调和一切矛盾，消解一切痛苦。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不是盲目的、糊涂的爱别人，要理性地、清明的相信别人，关爱别人。